2007年5月13日星期日

道德審判與對批判思潮的批判:談談中大學生報事件

一直很抗拒去寫這個題目,一來,如此具爭議性的題目,一旦寫得詞不達意,很易引起誤會。二來,我有一個朋友在學生報當編輯,我不想直接跟他辯論此事,事件發生後,我也一直沒有聯絡過他,以免令他覺得我想套料,或讓他落入尷尬處境,分分鐘被視為無間道二五仔。

可是,近期事態的發展,卻有我非寫不可的理由。事件已經發展至由一個力圖打破社會禁忌,卻寫得極其惡趣味兼立論幼稚的學生報情色版,演化成道德審判。這再不是個人道德、信仰或價值觀認不認同的問題,而是建制力量通過這些社會學上稱之為「脫軌行為」(anomie)的事件,去達到打壓異己,加強社會控制(social control)的目的。這是一件可堪憂慮的情況。

傳媒失實報道

先旨聲明,我並不太同情這班中大學生報的同學。對於他們提出的所謂情色版,很多內容我都不認同,並不是在道德標準上的不認同,而是他們對於人獸交、亂倫的立論實在太幼稚,枉稱大學生。他們提到想打破一元性論述,所作所為卻絲毫達不到那些效果,我的同事用「眼高手低」來形容,我只能說連眼光也不見得高,隻手卻低到掂到腳趾,這些容後再述。

做一個專業求真的記者,最基本的要求,就是在作出判斷前,先掌握足夠的材料。慚愧的是,我最初在這件事上,都犯了太早判斷的錯誤。事實上,我連報道都沒看過,就已經對人說我不認同這班後生仔的所為,有了一個頗偏頗的判斷。直到有一天,跟那編輯朋友的另一個朋友談到此事,我講了我的看法後,問他怎樣看,他一言點醒了我,他說:「我沒看過那份學生報,所以我都不能講出我的看法。」輕率的我這才醒悟,急急找來學生報一看,才發覺真正問題的所在。

這一份情色版,從來不是一份色情或不雅刊物,亦不可能是一份色情或不雅刊物,如果這樣一份情色版,都可以被評定為二級不雅刊物,那麼東方日報、蘋果日報等以後都要封膠袋出售,它們的娛樂版、風月版,只有更露骨、更低俗、更不雅。也許,這些版面沒有人獸交、亂倫,但其對於女性身體的扭曲定義與赤裸裸的支配與侮辱,對社會的扭曲性觀念有更負面的效果。

因此,真正引起眾怒的,真正引起建制人士、保守人士紛紛口誅筆伐的,並不是中大學生報情色版,而是那些將情色版部份內容刻意放大、斷章取義、嘩眾取寵的傳媒報道。換言之,堪稱淫穢及不雅的,不是學生報情色版,而是經傳媒包裝後的學生報情色版。

傳媒在議題設定(agenda setting)上的功能,在今次事件上表露無遺。道德、禁忌、爭議、色情,從來是香港社會中,最會引起讀者興趣的一些題目,但今次參與議題設定的重心,並不是傳媒高層,而是前線記者。很顯然,參與報道的前線記者,有很多對這份情色版都有很強烈的個人取向,埋沒了他們對事件真相的理解(換另一個角度,這也是今次學生報社運的失敗之處,這點容後再述。)。

前線記者的偏頗觀念,流露在報章行文方式之上,但決定版面、社評的,卻是報紙的高層、編輯,傳媒在社會中作為建制打手的角色,背後的運作系統是報館內一班人以道德使命來帶動,這種將自己作為道德使者的自覺性,本身卻吊詭地與道德原則割裂,因為報章內的人員,根本沒有一套清晰的道德界線和思維,卻通過妖魔化一些有異於日常生活出現的言論或行為,去從側面地肯定自己道德使者的角色,並通過這角色所訴說的新聞,來得到市民大眾的收視率。

建制借刀殺人

可是,引領這場鬧劇的發展,尚有更多其他的玩家(player),一向對反動學生恨之入骨的中大領導層,可算是今次鬧劇的最大得益者。猶記得近年中大校方跟學生、校友(包括本人)牙齒印甚多,好像中大一意孤行要鋪橋修路,大興土木建新書院,便遇到很多學生的阻力,中大對這班學生可說是除之而後快。今次事件,正好是中大借刀殺人的時機,所以我們見到中大突然效率奇高地進行紀律程序,很快便作出用詞狠辣的聲明。

跟報紙借妖魔化事件側面肯定自己角色一樣,建制力量亦會通過法律程序,將社會上的反動力量(這裡講的反動,當然不只是挑戰道德那麼簡單,而是挑戰權威,尤其是中大、政府的管治權威)擠壓,情形一如星加坡以法律控告反對派一樣,故意香港政府未至於做到這種程度,但這種以社會控制來收窄思想空間,一向是管治階層的板斧。

今次若真的將這班敢於反動的年輕人打倒,而且是以法律的方式去當斷頭台,對於將來香港學生民智發展將有極負面的後果,亦變相在學生報中產生寒蟬效應。可笑的是,正因為建制力量今次想急急借民情打壓反動聲音,卻反而引起反彈,一班學者、學生都出來維護學生,當中不乏社會學系和政政系的學生,對於出身社會學系的我,都為這班師弟妺感到欣慰。

學生報想批判 手法卻拙劣幼稚

講到這裡,我要將筆鋒轉向那班學生報的後生仔。

人總有經過年少輕狂的階段,一些稍有批判性的理論如馬克斯主義,女性主義等,總是會吸引一些年少無知的人。可是,理論就如一枝狼牙棒,落在小兒手上其害無窮,害人害己,所以我平生最感到頭痛的,就是對住一班自以為有獨立思考,有理論深度的年輕人。

理論,往往是建基於生活經驗和實踐,而不是將自己排拒於社會之外,甚或是走向社會的對立面,然後閉門造車。這班學生報的後生仔,犯的正正是這毛病。

事件發生後,學生報的聲明反駁稱,他們是為了打破「一元單線的情慾觀」,我先斟酌題目的問題,我真的很想問,情慾觀這個題目究竟有多重要?現在影響社會發展的,到底是「一元單線的情慾觀」,還是「一元單線的經濟發展觀」?枉你擁有中大學生報的發言權,卻浪費精力批判這些言不及義的事情上。

即使你能夠合理解釋到為何選這個題目,問題是,你究竟批判了什麼?你整了那些情色版出來,到底向同學表達了什麼?你的聲明說不想以學術討論、象牙塔語言去排拒一般人,但到你要自我辯護時,何嘗不是拿出了「一元單線的情慾觀」這一個學術、象牙塔名詞!!請問你連什麼叫「一元單線的情慾觀」都解釋不到,憑什麼叫同學在你的情色版中,明白你想批判的內容?

學生報這種曲高和寡的做法,很有現時出位的行為藝術之風,只是藝術以愈少人理解明白為尚,批判,則愈是多人明白愈好。怎樣可以讓愈多人明白?就是掌握主流媒體的發言權。

問題就在於,這一版不但達不到批判的目的,反而成為了建制的工具。知不知道為什麼有咸書的存在?這個商品正是在性壓抑的社會中,發揮到穩定社會的功能,將人的性慾,限制於躲在廁所裡看咸書的隱閉空間中,甚至將這種性慾發洩以商品買賣的方式,將之進一步排拒於公共討論空間之中。換言之,所謂「一元單線情慾」,從來不是要禁止人獸交、亂倫的思想,而是要禁止那些思想出現在公共討論空間中,或禁止人類對此付諸實行。

權力與論述密不可分

因此,不從這種情慾「論述」(discourse)的最基本去批判,卻以為公開談論這問題就可以達到批判目的,那簡直是幼稚得可憐,結果學生報情色版在學生眼中是什麼?就是用來增進自己性幻想的咸書而已,批判?發洩了再算。學生報的後生仔們,如果你連這一點都看不通,你談什麼批判?你讀的社會學都是屎片來嗎?

什麼是情慾「論述」(discourse) 的最基本?就是作出論述的權力,這種概念在Foucault的著作中有很深刻的闡述。事實上,「一元單線」(事實上我到這一刻都不知這是什麼東東,只是靠估的)根本是權力關係,什麼去界定何謂禁忌,何謂學術,就在於學術本身,有更大的發言權,要打破社會禁忌,必然是從學術本身著手,去掌握論述的權威性。有了這個權威性,才可以影響甚至掌握主流媒體的發言權,而不是單靠學生報作小眾的論述,最後在建制力量的打壓下消弭於無形,不會令市民心中泛起任何漣漪。

今次鬧劇,對學生、對社會都是一場可悲的事件。搞社運,要市民認同,不是靠激,或是靠嘩眾取寵,而是靠實力去搶公共發言權。我相信,我的編輯朋友會明白這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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